古籍中的“莞”
引子:莞草,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植物,一度频见于古代的典籍文献、礼仪文化、生产生活中。它的身份,既乡野粗鄙,又庙堂尊贵;它的面目,既有独特之处,又颇混杂模糊;它的发展,既曾遍野蔓生、深入千家万户,又已萎缩寥落、几为人所不识——因之甚至带上了一点神秘色彩。莞草,还是笔者所在城市得名的起源,是东莞的传统标识、往昔的衣食所赖,有心为之撰记久矣。今逢其在本邑稍现“重生”之势、再度引发关注之时,谨以手头书籍所见资料,梳理缀拾两扎零碎文字,冀略见其翠影金颜。
作为植物的莞,今人或觉得冷僻,但其实,在大量古籍中,包括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、《周礼》、《礼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尔雅》、《说文解字》等等在各自领域具有创始性质的“原典”,都有莞的身影。
不过必须厘清的是,古书中的莞,包含了两大类植物:主流是水草,非主流是香草、药草。运用排除法,先简介不属于本文讨论对象的后者。
我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和骚体类文章总集《楚辞》,有一篇《九叹》,其“愍命”章云:“莞芎弃于泽洲兮。”东汉王逸《楚辞章句》注释说,莞、芎,“皆香草也。”潘富俊《楚辞植物图鉴》认为,这里的莞与《楚辞》其他篇章的芷、茝、药、虈等,都指白芷,是《楚辞》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一种香草。白芷是古代主要的香草植物,同时也是药用植物。因为屈原常以香草喻君子,所以莞(白芷)也就是道德高洁的君子的象征之一。(不过,南宋洪兴祖《楚辞补注》则引《尔雅》之说将此处的莞解作蒲,这个问题下面另谈。)
高明乾《植物古汉名图考》也释莞为白芷。该书另有莞草条,释为一种药用灌木植物茵芋。后一解释较为稀僻,出处是某种本草医书中的别名;另在其他本草书还可查到如紫莞(青莞)、女莞(白莞、织女莞)等药草,这些都不是普通所说的莞,可略而不论。
需要指出的是,《楚辞》包含战国屈原的《离骚》等赋,也包含后人仿作的同类作品,《九叹》就不是出自屈原,而是《楚辞》的编定者、西汉刘向所撰。在屈原本人所作的《漁父》篇,也出现了莞,不过并非指植物,却正好可借此说明莞字的另一含义:“渔父莞尔而笑,鼓枻而去。”这个形容微笑状貌的“莞(wan)尔”,比“莞(guan)”更广为人知。
撇清旁枝之后,下面可以重点探寻莞的通行植物释义:一般古书中说的莞,主要指一种水草,及其编织制成的席子。这种莞草,在中华文明长河的水源处就已摇曳生长,且登堂入室占一席之地,其悠久历史和显赫地位,可验证于几种记录西周至春秋时期历史面貌、社会生活的重要经典著作。
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《诗经》,“小雅”的《斯干》篇云:“下莞上簟,乃安斯寝。” 这是一篇筑室既成的颂祷之诗,写的是西周贵族在涧(即“干”)边建造宫室的情形,及里面的布置,其中卧室要下铺莞草编的席子、上铺竹席(簟),乃得安稳入睡。(也有说是君主于此铺席与群臣饮宴欢聚后再安寝,如东汉郑玄《毛诗笺》等。但总之,这描述的都是远古时代最好的生活条件了。)
我国第一部系统叙述国家机构设置、制度职能的专著《周礼》,其《宗伯》篇的《司几筵》章,记司几筵这个官职掌管的“五席”,包括莞席、蒲席等,是周代朝廷重要典礼必备之物,有“设莞筵纷纯”(筵,席也)、“加莞席纷纯”等记载。
另一部先秦礼仪制度著述《礼记》,《礼器》篇也有“莞簟之安”一说。
周代史书《逸周书》,《文传》篇记周文王曾谈到:“树之竹、苇、莞、蒲”。
写周穆王传奇的《穆天子传》,卷二记其西巡所见:“珠泽之薮方三十里,爰有萑、苇、莞、蒲……”另十六国王嘉的志怪小说《拾遗记》,写周穆王与西王母相会的陈设有“碧蒲之席、黄莞之荐”。
综上,莞是生长在湿地(“泽”)的可编制席子的草。人们对莞的认识和应用,可追溯到距今三千年前的西周时期,即在华夏文明史的初始阶段就已形成了成熟的工艺,进入了人们的生活,特别是进入了朝廷皇宫的礼制、帝王贵族的家居。此后,以莞为席的传统仍时见于庙堂记录,如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、东汉班固的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:“孝文帝之时……以苇带剑,莞蒲为席。”
然而,这种莞究为何物?虽然普遍的意见是水草,但这主流意见中又有分流,具体是哪一种水草,有不同诠释,异说纷纭,犹如杂草混生。
我国第一部辞书、秦汉时期的《尔雅》,其《释草》篇载:“莞,苻蓠。楚谓之莞蒲。”东晋郭璞注:“今西方人呼蒲为莞蒲……今江东谓之苻蓠,西方亦为蒲,中茎为蒚,用之为席。”这种以蒲为莞的说法对后世影响不小,如前引洪兴祖《楚辞补注》;直到当代,孙机《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》仍说“蒲席就是莞席。”胡奇光等《尔雅译注》也将莞注译为蒲草。
但是,我国第一部字典、东汉许慎的《说文解字》,却把莞与苻蓠分开记载,在“艹睆:夫蓠也,从艹,睆声”后别出一条:“莞,草也,可以作席。从艹,完声。”清代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、郝懿行《尔雅义疏》遂因之认为,《说文解字》是纠正了郭璞《尔雅注》的莞蒲相混之误,对两者作了区分。其中郝懿行明确说:“莞与蒲相似,茎圆而中空,可为席。……蒲与莞非一物……乃蒲之别种,细小于蒲……今江南席子草是矣。”
至于对《诗经》“下莞上簟”的解释,比《尔雅注》更早的的毛亨传、郑玄笺《毛诗注疏》,含混地笺注为:“莞,小蒲之席也。”这小蒲究竟是指蒲的其中一种、还是另一种植物,引来后人各种理解,但不管郑玄原意如何,很多名家都不同意莞是蒲或小蒲。
如唐代陆德明《经典释义·毛诗音义》(《毛诗注疏》之音释)云:莞“草丛生水中,茎圆,江南以为席,形似小蒲而实非也。”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也说:“郑(玄)谓之小蒲,实非蒲也。”
又如唐代孔颖达《五经正义》(《毛诗传疏》之疏)、清代牟应震《毛诗物名考》和徐鼎《毛诗名物图说》,都以上引的《周礼·司几筵》莞筵、蒲筵分载,以及在蒲席上“加莞席”的记载为旁证,认为《诗经》里的莞不是蒲,莞蒲有别,非“一物而二名”(牟);二者有精粗之别,“为两种席也”(孔);“席有两种,莞精于蒲”(徐)。
事实上,上引的《逸周书》、《穆天子传》和《拾遗记》,也都是莞、蒲并列,显然远古不少人已分清了这两种植物。
由此顺带说说,视莞为蒲的人,在注释《诗经·斯干》“下莞上簟”时常指莞制的是粗席,所以放在下面;实际上莞细蒲粗,古代诸侯祭祀的坐席,上面就使用较细的莞草席,底下则用较粗的香蒲叶铺垫加厚。(参见潘富俊《楚辞植物图鉴》对蒲的解释。)至于这莞席为何有时在下有时在上,东汉郑玄注、唐贾公彦疏《周礼注疏》在解释《司几筵》所载蒲席上“加莞席”时说,诸侯饮宴的筵席是“下莞上缫(蒲席)”的,而祭祀时相反,是“下蒲上莞”,原因在于蒲“不如莞清坚”,即不如莞方便就坐,只是莞席“于鬼神宜,即于生人不宜”,所以有这样的用途区分。——这里明言了莞优于蒲之处,至于“生人不宜”,只是一种礼制迷信而已,事实上,莞席哪怕铺在下面,也仍是典礼和家居的安乐体现,元代陈澔《礼记集说》注“莞簟之安”,就说“下莞上簟,可谓安矣”。进而,因为《斯干》接下来有“乃生男子……载弄之璋”、“乃生女子……载弄之瓦”等句,还使“莞簟”成为生儿育女的吉祥象征,明代朱鼎 《玉镜台记·成婚》即云:“载弄之璋,载弄之瓦,早膺莞簟之祥。”
既然莞不是蒲,那它是什么植物呢?其实,始作俑者郭璞在《尔雅注》将莞与蒲联系起来之外,还在别处另提出一说,他对上引《穆天子传》的莞注释为:“莞,葱蒲,或曰莞蒲,齐名耳,关西云莞,音丸。”
唐代颜师古对上引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“莞蒲为席”的注释也说:“莞……今谓之葱蒲。”
清代王念孙《广雅疏证》引汉代《盐铁论》“大夫士蒲平单莞”后亦云:“莞,又名葱蒲。”
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也同意王念孙的葱蒲之说,并更细致地指出:“莞之言管也,凡茎中空者曰管。莞即今席子草,细茎,圆而中空。”
段玉裁这条记载很有价值,其重要性一是席子草,他比前引郝懿行《尔雅义疏》还要更早提出此说,这一点下面另再详谈;二是关于莞字的读音,他对许慎、郭璞所记的wan声改训为guan声给出了解释:作为植物的莞读guan,是因为编席使用的是其茎管。(此前唐代殷敬顺《列子释文》已谓“莞音官”,但未说明理由。)
蒲、小蒲、葱蒲等之外,清代陈奂《诗毛氏传疏》将“下莞上簟”的莞指为苇草;潘振的《周书解义》则将《逸周书》的莞注为:“苻蓠,小白蒲也。”
再此外,莞还与其他近似植物或关联名称含混纠缠,以致清代程瑶田《释草小记》专门有一篇《蓠·苻蓠·江蓠·莞·艹睆·萑命名同异记》,不过,他似乎也没能将这笔糊涂账理得很清。
到当代,吴厚炎《诗经草木汇考》则作了较好的梳理,书中专章《蒲与莞》,汇集了历来诸家对莞、特别是对《诗经》之莞的解释,综合分析后提出的主要意见有:其一,《尔雅》之莞与《诗经》之莞无涉。其二,《诗经》之莞,当为小蒲或葱蒲,但总之都不是蒲草。其三,郑玄说的小蒲,或即小香蒲;又或莎草科水毛花,俗称席草。其四,从郭璞到段玉裁等人说的葱蒲,或即为莎草科藨草属的水葱。他倾向于后者,“此大抵系《诗》所赋之莞。”
这也是当今较集中的意见。如潘富俊的《诗经植物图鉴》,直指莞为水葱,秋天采集其茎编草席或充当细绳捆绑物品,也作水塘观赏植物。不过他又谈到台湾有专制草席的大甲草,为性质相同的植物,此草即藨草,广布大江南北水边湖中,外形相似,但茎秆切面呈三角形,说:“这可能是《诗经》及其他古籍所说的莞。”
陆文郁《诗草木今释》也说莞是莎草科的藨草,自东北至广东皆有,秋天采其茎编席,也可观赏和药用。
李儒泉《诗经名物新解》亦谓莞是俗名水葱的蒲草,茎可药用,有清凉、利尿之效。
至于植物学著作方面,贾祖璋等《中国植物图鉴》同样认为《诗经·斯干》的莞是水葱。
胡淼《诗经的科学解读》则将香蒲和水葱两种意见并置,介绍说:窄叶香蒲,香蒲科,分布全国大部分地区的池塘湖泊等浅水中,叶片细长,编为蒲席,即郑玄笺注的“小蒲”。水葱,莎草科,分布东北、华北、西北、西南、江南多地池泽浅水,茎杆粗壮,圆柱形,可编席,并引《尔雅》的另一种记载:“萆,鼠莞。”郭璞注:“亦莞属也,纤细似龙须,可以为席。”
而扬之水的《诗经名物新证》,见解比较独特,先是同意莞不是蒲:“席分草席、竹席,草席又别作莞席与蒲席。莞与蒲分属莎草科和香蒲科。莞茎中空,蒲叶扁平,莞席,取莞之茎;蒲席,取蒲之叶。”然而接着又从另一角度认为“下莞上簟”的莞还是蒲:“但《诗》《礼》说到的莞席,莞并为艹睆之假借——艹睆乃蒲之别种,其叶纤弱,故又名蒲蒻,作席甚平,故又曰蒲苹,《斯干》郑笺所以释莞为小蒲之席。”
在这些纷陈说法中,段玉裁、郝懿行、吴厚炎提到的席子草、席草值得特别注意。查《辞海》,席草:莎草科藨草属数种植物如藨草、水毛花、水葱等的秆均可编席,通称席草。又藨草:莎草科,秆三棱形,夏季开小花,各地均有分布,秆可编席,也可作造纸原料。又莞:莎草科,藨草属,俗名水葱、席子草。
据湖南省农业厅《常见杂草图说》及上引相关书籍,从植物形态上来看这几种莞:藨草的茎三棱(即其横切面三角形),高20—90厘米;水毛花也是三棱形,但稍为高一些,有50—120厘米;水葱茎则为圆柱形、管状,高100—200厘米。从高度上分析,水葱因为够长而最宜编席,确实应是古代主要的莞;而香蒲则确实最该排除,因为它只有30—50厘米高。再从茎的形状分析,郝懿行、陆德明、段玉裁等说莞为圆茎、中空,这几种席子草中也只有水葱符合。
不过我想,如果不纠葛于一定要具体实指,那么也许可参照席子草的定义演绎为:莞,是丛生、细长、可编席的水草的总称,泛指多种性状相近的植物,不同地域、不同年代可以有不同的莞。
如此,则那些莎草科藨草属的席子草也仅是莞的其中一大类而已,尚有另一类后出的、现代我们说的莞草,还有待继续深入辨析……这留待下篇再谈吧,现在暂时放一放繁琐的考证,且欣赏一下莞在古典名家名著中的文学表现。
汉代张衡的《同声歌》有云:“思为莞蒻席,在下蔽匡床。”蒻和莞一样,也是草制席子,匡床是方正之床。此句是妇人以莞自比对丈夫的依附与效力,由此引申为臣子对君主的效命之喻。
到两晋南北朝,陶渊明撰《闲情赋》也写到莞,但用来比喻男子。该赋表达对一位美人的爱慕追求,写下了十愿,包括希望能做她的衣领、衣带、鞋子、影子乃至化妆品等等,其中说:“愿在莞而为席,安弱体于三秋。”这篇《闲情赋》曾引起争议,一些研究者认为像陶渊明那样澹泊出尘的文人,不该、不可能写下这般浪漫到了香艳的情爱文章。这是三家村学究的迂腐之见了,既“采菊东篱下”,又“刑天舞干戚”,还沉溺于与美人旖旎缠绵、卑贱到愿为美人身边的琐细物什,亦即既静穆又猛烈,且还有浓烈痴狂的爱恋情感甚至情色,这样的陶渊明才是有血有肉的完整真人。莞在此担当的角色,比在张衡那里要可爱得多。
再回到源头处的《诗经》,写“下莞上簟,乃安斯寝”的《斯干》篇,可以广义地理解为原始初民建好房子、安居乐业,所建的屋子高大巍峨、遮风挡雨,在其中休息、工作、生儿育女,于是“君子攸宁”了。(参见杨任之《诗经今译今注》)这房屋的选址,“体现了人与自然统一的思想。”(胡淼《诗经的科学解读》)至于所用的席子,“梦中世界与人间的荣耀,便都会合在哕哕寝室中的莞簟之上。”(扬之水《诗经名物新证》)
这使我想起叶秀山对海德格尔名言“人,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”的解释:栖居,就是建筑居所,居所使人与自然分隔又与自然息息相关,既保护了人又保护了自然,因为人在居所中就不受自然之扰,同时人在居所中又暂时不再向自然索取,不砍不伐。居所养成了人一种“不占有的劳作”的态度,人与自然互相自由自在。这便是诗意。——那么,《斯干》对居所和日后生活的描述,表现出来的淳朴喜悦,正可作为“人,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”的一个旁证。而莞,正是这场景的其中一个元素,使君子安寝休息、生活安宁(“可谓安矣”),享其现世的安适荣耀,作其未来的酣畅好梦。
喜欢莞的这种“诗意”。